無可救藥的樂觀者
作者: 李維榕博士
原⽂刊載於信報財經新聞專欄<故事從家開始>
攝影:阿執司
這父親對我說,他找我的理由,是因為聽我說過一句話。
什麼話?
「你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觀者!」
哦,原來是一句話的緣份,把這一家人老遠的帶到我的診所來。這句話究竟為什麼對他如此重要?
其實這父親一直費盡心思為女兒找尋適合的治療師。一個十六歲的青年人,六歲就患上抑鬱症。最近幾年,更是不停地自殘。我看她的手腕傷痕累累,不停被送入院,住醫院比住家裡的時間多。孩子出現這種情況,不難想像父母有多痛心。
問題是,這種案例實在很多, 是一個嚴重的孩子和青少年精神健康問題。
這青年人已經算是難得,起碼肯跟着父母來見我,雖然她說並不知道因何而來。有很多孩子根本不肯出門,或一出門就毛病百出,只有長期歸隱。
我喜歡與孩子談話,而且不管他們有多「病」,我都不會把他們當病人看待。這樣做有個好處,就是他們即使滿面病容,一般都會以正常人的態度回應,我也可以趁機把他們正常的一面提升起來。
這青年人也是如此。很快就發覺,她的表達能力很好,把自己的病歷與生活方式,描述得清楚明確。而且很有禮貌,我手上的記事簿不停跌到地上,她每次都幫我拾起來。她說她的憂鬱症讓她莫名其妙的感到要傷害自己,但是她不停強調,這是一個遺傳病,因為家族中多人都証實患有抑鬱症。言下之意,就是提醒我不要多作猜想,不要尋根問底。 這也是一般青年人的正常反應。他們大都沒有作出改變的動力,只是他們背後都有一對萬分焦慮的父母,千方百計把孩子帶到求診,以為找到專家就有答案。這是典型的「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的現象。
我知道,這時候談孩子問題一定不會有好結果,因為孩子立即就會把門關上。幸好孩子母親提出她想解決夫妻矛盾,給了我們一個很好的入口,也讓我們有機會避免把問題都集中在孩子身上。
孩子慣用英語,我聽不明白父母的方言,或者發覺自己詞不達意時,就用英語請孩子給我翻譯。不知不覺間,孩子便參與進來。父母說得不清楚的地方,他自己會代為補充,我沒有說出口的話,她也會自己提出。其實談的雖然是父母關係,內容又怎離得開孩子?
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長期患病,用刀把自己的手腕和雙腿畫得目不忍睹。父親焦慮之餘,眼睛全部集中在孩子身上,母親看在眼內,當然不是味道。但是作為母親,怎能與生了病的女兒爭寵?因此她也是長期壓制着自己心中那股被冷落的滋味。女兒當然知道母親的心意;母親看着父親,父親看着女兒,而女兒又看着母親,你追我逐,這是一個三人的舞蹈。因此說起父母,總是離不開女兒,甚至可以說女兒和父母是一條繩拴在一起的。無論孩子的病來自遺傳還是後天因素,長年把自己禁錮在這種離不開父母的環境,對外面的世界完全陌生,只會愈來愈萎縮,又那有不憂鬱的可能?
我就是借着女兒的口把她一家三口的內在心態描述出來。
過程中,她也從一個蒼白無神的孩子,變成父母的專家,對父母的一舉一動,明察秋毫,完全不像初時那個長年不能離家的少女形象。
這也是意料中的事,很多離不開家的孩子,都有這種傾向。對父母之間的事了如指掌,十分投入。對自己的事,卻好像事不關己,莫不關心。因此只有談起父母的事,才會引起他們的興趣。
這是一個讓人難以理解又時常發生的家庭現象。孩子的成長過程,理應一天天長大,但是基於種種原因,有些孩子卻是一天天長小。他們不但缺乏所謂正常的反叛期,甚至連日常的自我照顧都無法應付。他們的情緒都圍繞在父母關係上面,而父母,也就一輩子把孩子當病人照顧。
記得有個背景相同的孩子對我說過:「我是一個圈禁中長大的孩子!只能在這個圈子內生存!」這可說是這些孩子的寫照。他們大都來自過份保護的家庭,千萬寵愛在一身。碰不得、呵不了,心中一片渾噩,只有傷害自己,才找到存在感。 他們往往都需要一個「病」,才能把這樣的生活方式「合理化」。
我讓女兒轉告父母「小王子的故事」,其中有一句狐狸對小王子說的話:「你把我馴服了,就要永遠對我負責!」這給父母的訊息,其實也是對女兒說的!
孩子一旦被剪掉翅膀,就無法飛翔,甚至失去生存的意義。即使他們想獨立,也無能為力。要推動這些孩子,真的是千軍萬馬之功,而且你愈推他,他愈會反抗。治療師擁有「無可藥救的樂觀」也無濟於事,因為他們的消極抗議,會把你全部樂觀打沉。
那麼就沒救了嗎?
也不一定,要一個長年扮演病人角色的孩子回復正常,首先就要讓她有正常生活。父母也要脫胎換骨,不但要打造一個適合孩子年齡的環境,還要一同努力建立和諧家庭,那倒真的少一點樂觀也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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