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性之爭:孩子
作者: 李維榕博士
原⽂刊載於信報財經新聞專欄<故事從家開始>
攝影:阿執司
《山海經》是古代三本奇書之一,描述了上古的各種千奇百怪,以及古代神話。其中描寫大禹以及塗山女嬌的婚戀,我覺得特別有趣。
人人都知道,大禹治水的故事。但不是人人都知道,他的妻子是塗山女嬌,也是九尾狐的化身。大禹忙於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上天為了怕他無後,特別安排了塗山女嬌給他做媳婦。夫妻本來十分恩愛,但是丈夫難得回家,妻子唱出了「我在等着不回家的你」的詩歌,表達對丈夫的深切思念,成為古代第一首情詩。
一天,妻子特別準備了飯菜,到丈夫工地去探望。無意中看到丈夫是熊的化身,她嚇得拚命往山上跑,大禹也不停在後面追。最後逃無可逃,她便化身為石,這就是著名的「望夫石」。但是在化石之前,她產下兒子叫啟,交給大禹撫養。
這個故事的寓意在哪裏?
解書人說:這是我國父系社會制度的開始!當時是母系社會,孩子生下來歸母家,往往不知道父親是誰。塗山是一個大族,當然不會輕易讓出孩子。塗山女嬌看到丈夫是熊,為何那麽害怕?因為那象徵着父系的日漸強大。大禹治水,其實也是子承父業,又怎能讓孩子歸於母方。塗山女嬌無法承受母系與父系之間即將面臨的家族爭奪,只好化石了。但是她最後還是把兒子交給大禹,支持了夫家的家族傳承。
一個如此遠老的神話故事,竟然啟動了一個革命性的社會制度。是真是假,姑妄聽之。
孩子歸誰?至今仍是父母兩家的一大紛爭。我們的團隊正在處理幾個十分棘手的爭奪孩子個案,也許因而促起我對《山海經》這個故事有感而發。但是,即使很多學者都認為這本古書對後世俱有重大的啟發和寓意,我覺得它對大禹和塗山女嬌的內在矛盾還是意猶末盡。他們的兒子啟後來怎樣了? 一個忙着冶水,一個化作石頭,這個孩子如何長大?長大後會產生怎樣的心態?
我們剛剛才見到這樣一個十歲的孩子,父母已經分手多年,仍然無法解決長年的紛爭。在父母的對峙中,孩子愈來愈情緒失控,不停尖叫。好不容易讓孩子安定下來,開始用簡單的方法表達自己。她還給父親寫了一封信,一是請求父親允許她出國讀書,二是請求父親善待母親。她寫道:「母親快樂,我就會快樂」,言下之意,就是「你對母親好,我也會對你好」。
這是我們與這家庭工作以來,孩子表現得最正常的一面,我們也興奮地計劃着怎樣利用這封信讓父母合作起來。但是否允許孩子出國就讀,單是這題目已經爭論了兩年。父親原則上同意,但是談起如何實行,立即又卡住了。這對父母的互動方式總是帶着千愁萬恨,說起話來,每一句都充滿委屈和忿怒。即使不說話,身體語言也發散出無限張力。這種狀態,只會愈談愈糟。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各人有各自的道理,只是他們在忙於控訢之餘,卻看不到孩子的道理。
當母親痛哭控訴沒有人知道她的哀傷時,她看不到女兒默默靠在她身旁,十分無助地哭泣,怪不得她說不想長大,甚至宣報要回到母親的肚子裏。我突然明白,孩子為什麼要求父親要對母親好,因為看到母親如此悲哀,孩子最希望的就是有人前來打救她,孩子眼中,傷害母親的偏偏就是父親,自然對他拒絕。
父親難道沒有看到女兒的悲傷嗎?我相信他看得清楚,只是愈心痛女兒,就愈感到母親的不是;而他愈怪責母親,女兒就愈拒絕他。
這種惡性循環,重複又重複,很難破解。說實話,我們的重點並非幫父母爭奪撫養權,我們更擔心的是孩子的精神健康。女孩由起初不停尖叫,到現在學會獨自流哭,表達能力是改善了,卻讓人看得更加心痛。
我們鼓勵她再進一步,嘗試向父親解釋為什麼要對母親好,她只在紙上重複寫着:媽媽快樂,我快樂。
我們為她補充:我快樂,就會對爸爸好些。
她點頭同意,但是怎樣也不肯寫下「爸爸」這兩個字。這才察覺,孩子對父親的正常要求,都是發生在她給父親的信件或預先準備好的視頻中,從來不是在面對面的交流上。在父親面前,她甚至不肯正視一眼,只會不停的用種種行為去招惹他。這讓我相信,她內心深處,必然也渴望一個有父有母的和諧家庭,因為失望太久了,每見到父親便以各種方法提出抗議。
父親只想接近女兒,他不知道每一句責怪母親的話都只會把女兒推走;母親也不想女兒失掉父親,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悲哀是怎樣重重地把孩子拴住。要解開父女之結,必須明白孩子的心態。而孩子最需要的,只是兩個和平相處的父母,即使他們已經分了手。
兩性之爭,最慘烈的莫過於爭孩子,這是一個三敗俱傷的埸面。根據《山海經》的提示,這種爭奪還扯上兩個大家族,這麼重的負荷孩子如何承受得了?父母是否非得化為頑石,才避得開如此惡運?與天下孩子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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