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味道
作者: 李維榕博士
原⽂刊載於信報財經新聞專欄<故事從家開始>
攝影：阿執司
幸福的味道是甚麽？對嬰兒來說，躺在母親懷中，接收母親深情的凝視，那是最原始的幸福。為了維持這種感覺，我們會放棄自己的需求，只為獲取母親（或照顧者）一刻的讚賞。
我見過一個三歲的小孩，他的父母已經離異。他見到別的女性十分友善，好像不停地在人群中找尋自己的母親。但是見到與他一同生活的父親，就十分不客氣，打他的面，用手抿緊他的口，不讓他說話。孩子為何如此仇視父親？原來父親一心要把母親從生活中攆走，孩子失去幸福的味道，又怎能不把怨氣發在父親身上？
孩子與照顧者的依戀關係，除了觸覺以外，嗅覺也發揮很大作用。那種讓你熟悉的特有氣味，正是凝結了孩子與照顧者的密切牽連，怎樣也扯不開。到孩子長大了，也會不知不覺地找尋這種似曾相識的氣味而尋求伴侶，所謂氣味相投，就是這個道理。
人的嗅覺，就是這樣微妙地支配着我們人與人的關係，好在沒有人會特別懷念一個臭屁或一只壞蛋的滋味。記憶中的味道，大都是溫馨的，值得回味的，一種讓你在半醒半睡中好像被春風觸摸的親切感覺。
母親的味道，是幸福的味道。很多失去母親的孩子，都會擁抱着母親的衣服，不停嗦入母親留下的氣息。我自己有一件媽媽的舊𣄃袍，深綠色的碎花織錦，用貂鼠做襯裡。我很想把它改成圍巾和軟墊，把媽媽的氣味帶到日常生活中，但拿起剪刀總是剪不下手。後來聽說歷史博物館收集民間衣物，就把它捐了出去，很高興終於找到一個地方永遠鎖住媽媽的味道。
在眼，耳，鼻，舌，觸五種意識中，很多人都認為視覺最重要。而味道，一般都被例入舌覺的範疇，最容易被忽略。其實嗅覺是很有趣的一回事，它往往與記憶有關。每次嗅到似曾相識的氣味，都會給人帶來一份情懷，幾分追索。
母親的味道，是我們最早記憶的味道。某方面來說，我們一輩子都在追索那種嗅覺。據報英國哈利王子的妻子梅根初次與他約會時，就是噴上哈利母親戴安娜王妃常用的香水，難怪哈利覺得她是母親的化身，一嗅不可自拔。
其實從孩童開始，人的一生，都在找尋心悅的味道，那種年幼時讓你心動的味道。年長了，就成為尋找家鄉的味道，遊子的鄉愁。家鄉的一碗麵、一匙羹湯，在電視的螢幕上，試味者吞下一口，就發出好像作愛的聲音；噢、呵、呀，嘩啦啦！怪不得有關食物的電視節目如此流行。尋找好味道，是最美好的心理治療。
容許我給你說一個小叮叮的故事：
四歲的小叮叮，母親病逝了，大人對他說，媽媽去了天上，變成閃亮亮的星星。他不明白，溫柔的媽媽怎麽變成星星了？他望上天空，滿是閃亮亮的星星，那一顆是媽媽？ 小叮叮迷惑了，他是多麼的想念媽媽。
打開媽媽的衣櫃，他爬了上去，在媽媽的衣堆中，把自己捲缩起來，這裡充滿着媽媽的氣味，小叮叮想：「他們都錯了，媽媽不在天空，媽媽在這裡。」他把自己埋藏在母親的衣服中，吮着拇指，感到一絲安慰，就睡着了。
以後好一段日子，家人找不到小叮叮，他必定是躲在媽媽的衣櫃裡，那裡是最接近媽媽的地方。
慢慢地，小叮叮就發現，媽媽的味道給他帶來慰藉，但是他渴望見到她的樣子。他想：「糟糕，我都快記不起媽媽的様子了，只聞到她的氣味！我該怎辦？」
他拿起一件自己最喜歡的母親內衣，決定出門去找尋母親。
母親的樣子已經模糊，他只有沿着氣息去找，每逢遇到像是母親的人，他就拿出懷中母親的衣物，比較一下是否那個味道。
他遇到一個老婦，和靄可親，讓他感到很想親近，他問老婦：「你會是我的媽媽嗎？」
他拿出媽媽的衣服，那股透發出來的氣息，與老婦所發散的很不同。媽媽的氣味是沉實優雅的，老婦的味道卻帶一股長久放在衣箱的樟腦味。
小叮叮別過老婦，碰到一個小女孩，活潑可愛，他很喜歡，問：「你會是我的媽媽嗎？」女孩答：「我怎會是你的媽媽，我自己也在找媽媽！」
小叮叮也發覺味道不對，女孩的氣味清新帶着甜味，不像母親的那般深厚和帶着安全感。
小叮叮繼續上路，這次他碰到一個美麗高貴的少婦，很像母親，他十分興奮，趕忙上前問：「你會是我的媽媽嗎？」少婦親切地蹲下來，溫柔地摸着小叮叮的頭髮，答：「我不是你媽媽，你怎麼把媽媽丟了？」
小叮叮突然感到很委屈，心想:「怎麼是我把媽媽丟了，是媽媽把我丟下才對呀！」 但是此時他也糊塗了，真的不知道是誰丟了誰。後來，他遇到一隻狐狸，一聞就知道氣味不同，但他此時已經十分疲累孤單，追着狐狸不放手。
問：「你會是我媽媽嗎？」
答：「我不是你娘，我不會把你抱在懷裏，我只會帶你走向陌生的遠方，回應那野性的呼喚！」
小叮叮真的跟着狐狸走了。但他有個習慣，見到什麼都用鼻子去聞，用舌頭去舔，好像一直在找尋什麼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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