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榕專欄
感同身受
作者: 李維榕博士
原文刊載於信報財經新聞專欄〈故事從家開始〉
昨天見到一家人,讓我難以忘懷。
這是一位精神科醫生親自帶來做評估的家庭。病人是個年輕的少婦,患有憂鬱症。她上有父母和婆婆,下有一子一女,一家四代人,卻沒有丈夫。
據說少婦的婚姻,是在充滿矛盾和家暴中完結的。
這次會面,少婦帶來了她的母親和兩個孩子,開始時她們大部分的話題都集中在沒有出現的婆婆身上。原來這些孩子的太婆,長期生病,離不開她的養氣筒,也離不開她的外孫女,少婦每天都要長途拔涉去探望仍然獨居的老人。
她說:「剛剛看完她回家,又接到電話,說天要下雨了,還沒有把乾衣服收回來。我說:我已經到家了,你叫舅母她們幫忙吧!她就是不肯!」
太婆有三個兒子、三個媳婦,但是少婦說:「他們什麼也不管,以前還會送兩尾魚過去,現在只送一尾魚!」
那為什麼不找女兒(少婦的母親)?母親答:「以前都是找我的,現在我要工作,才找我女兒!」
少婦説起話來充滿活力,一點也不憂鬱。倒是埋怨一身毛病、腰酸背痛。她有「長短腳」,每步路都走得痛楚,又容易暈車。自己也要看骨科,正考慮坐輪椅,她怎有能力天天老遠地跑去照顧一個十分依賴的老人?
家中兩個孩子已經足夠她煩惱,姐弟互不相容。新冠肺炎不能上學,三人同處一室,母親形容是困獸鬥。
八歲的小兒子,胖胖的十分很可愛,卻患有多動症。他說話像個成人,但不肯離開母親半步。 少婦說:「連洗澡也不准我離開!」
兒子一邊黏着母親,一邊又不停頂撞母親、摔東西、罵粗口。問他哪𥚃學來如此粗口連篇,母親代他回應:「都是學我的,我一生氣就會失控!」
十歲的女兒也爭着說:「媽媽生氣時會不停用刀斬自己,一身都是傷痕!還把我和弟弟鎖在小房間內,我們想制止她也不成!」
提到母親傷害自己,姐弟二人出奇的合作,你一言、我一語,拉着母親的手出示上面的疤痕,又要我們留意母親膝蓋上仍未復原的傷疤。尤其是父母家暴的那段日子,不厭其煩地把我們帶入他們的心路歷程。
姐姐:「爸爸晚上回來,他們就一直在爭吵,我和弟弟醒來靜靜地聽着,留意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弟弟:「我怕爸爸會打媽媽,想去幫手,又怕他會打我們,不敢出來……」
母親:「其實他有出來幫手的,用小小的身體,擋在前面不讓爸爸打我……」
孩子那迫切的陳述,讓我們震驚,原來在他們的行為問題底下,藏着兩個對母親忠心守護的姐弟。
問起他們的父親,婆婆表示不歡迎,因為怕他帶來病毒。這才知道,這一家五口,包括公公在內,全部人都曾經染上冠狀肺炎,各自被安排在不同的醫院就醫。談起這個經歷,又是另一番滋味。一個緊密的家庭被迫分離了十多天,各自掙扎,婆婆還以爲挨不過這一劫,弟弟卻是第一次經歷與母親分離。各人娓娓道來,這是我在疫情期間所聽到最震撼的一個家庭故事!
感動我們的不單是他們所經歷的困苦,而是這家庭的生命力。無論日子多難過,都沒有把他們打倒。尤其是女兒,即使明顯地不像弟弟在這家中那般受寵,仍然不斷地爭取發言!渴望有人聽到她那不常流露的心聲。
弟弟:「我最像媽媽,姐姐卻像爸爸!」
原來女兒小時被父親帶回鄉下生活了好幾年,被母親接回家後,始終很難融入。
少婦坦白承認:「我和我母親都覺得女兒太像父親,見到她就像見到她爸爸一樣!我剛剛聽她説話的方式就很受不了,一直想叫她停止!」
女兒面無表情,好像習慣了母親的奚落。其實她關注的都是母親的安危,完全否定了自己的感受,但是母親在她身上只看到前夫的影子,這是很不幸的一回事。
母親說:「我也知道不應該這樣對待女兒,就是改變不了自己的感覺!」
她又說:「千萬別叫我去擁抱她,我做不到!」
我們並沒有提議她去擁抱女兒,只是問她從孩子的表白,有沒有了解多一些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她回答:「我一直都知道孩子的情緒很受我的情緒影響,這次聽了他們的心聲,就更加知道需要有改變!」
其實問題並非只是母親不能接受女兒,而是母女的距離太遠,母子之間卻全無距離。這樣下去,姐弟都會成長得十分困難。
經過這次評估,少婦的精神科醫生,決定把治療目標由個人轉向家庭,讓母子之間增加一點距離,而母女之間減少一分生疏。如果母親能夠平衡她的教導,她自己的憂鬱就必有改善;而兩個無辜的孩子,也可以避免長大後成為下一個精神病人。
一位參與這個評估的治療師很感慨的説:「這也是我的家庭故事,直到現在,我仍沒有完全補償自己與女兒之間的糾結!」
其實别人的故事,反映的都是目擊者自己的是非恩怨;尤其孩子那種對家庭的執着,對歸屬感的渴求、守護、不離不捨,以及過程中的掙扎和衝擊!感同身受,才不會白白浪費一幕滋潤人心的親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