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讀者投稿

我得嘅

作者: 奇樹@4砵典乍街

Reader 20211110.jpeg

Pic by kit@4砵甸乍街

疫情爆發後,為了持守社交距離,病人得靠牆坐得老遠,診症室的桌上更添了一塊透明塑膠隔板。看不清對方的容貌時,彷彿也窒礙了人與人之間共感的能力。

 

這位患抑鬱症的女士,戴了個寶藍色的口罩,跟夏天的海般靛青的長裙相映生輝。「你穿得很好看喎。」我跟她交換了個由衷問候的眼神:「近來還好嗎?」

 

「不錯,都可以!」兩個月前我初次認識她,說起兩個女兒時抽噎不停。她哭得全身痙攣,彷彿隨時要將滿輩子的冤屈傾吐出口,又竭力呑下喉嚨。我坐在隔板對邊,陪她安頓下來。

 

上天賜予她兩個心肝寶貝女,卻沒有眷顧她的婚姻。丈夫脾氣怪僻,對幼女呼呼喝喝,作為母親不甘骨肉受辱,終於提出了離婚。最艱難的日子,她可以一天打兩份工作,誓要改善家庭的狀況。命運跟她再開了個玩笑,妹妹自高小開始浮現行為問題,如捲進下沉的漩渦,結黨輟學,流連街頭,更惹上連連官非。

 

母親為了妹妹的爛攤子奔波折騰,姐姐看在眼內,卻盡是被犧牲的委屈。最近,妹妹因藏毒被捕,債主摸上家門,加上大女兒不斷挑釁,腹背受敵的她,終於受不住倒下來。收症的時候,我在「性格」一欄,寫下resilient一詞。

 

細囡的事情告一段落,雖未重拾工作,抑鬱症狀卻大致紓緩了。「不過我得嘅!」

 

聽到這句,我把原本印好的藥單暫擱在桌面。她的笑容裡,有一絲欲言又止的靦腆,測試著我的能耐,會否被自己深不可測的煩惱淹溺。

 

「大女兒要搬出去住。我們為此爭吵了一輪。」她倒抽一口氣,續說道:「還說了不少很難聽的說話。」

 

母親不明白,女兒憑什麼鬧彆扭。平常煮飯也多留一份,方便她上班攜帶,飯菜卻不只一次原封不動。家用已經毋須負擔,無奈現實逼人,兼顧一下水電費,也是她為家庭應分的付出。但每次一提到類似的話題,女兒總是反應過敏,嚷著要離家而去。

 

「看來你們對錢的價值有不盡相同的看法。這也難怪,你含辛茹苦把她倆養大,省下來的都花在女兒身上,她卻似乎不明白你的用心。」

 

「對啊,搬家的使費比在家住還要高呢,你說笨不笨!」

 

「難道開始反叛了?」我笑著反問。

 

「廿多歲才來反叛!」

 

「那當然,之前妹妹把一家能學壞的本錢都用盡了,終於輪到家姐了!」她若有所失的樣子,大概料不到這著。我試探道:「不過這樣也好,可以少一個人的麻煩。」

 

「也許吧,讓她學會獨立。」不是味兒的幽怨。

 

「所以你打算什麼都不管,要女兒承擔責任。」

 

她低頭陷入了一番沉思。「阿囡說,你小時候不是老跟我說,有本事自己搬出去嗎?現在按你意思做,怎麼又諸多阻攔?」

 

「母女一場,有時候心底裡緊張對方,話說出口卻變成互相傷害。大家都是一時意氣,只是想不到,今次她如此迅速租了地方。」

 

她拉低沾濕了的口罩,輕抹鼻樑。「我有問她,是否需要什麼家具,例如電飯煲,可以從家裡取去。」

 

「你已經主動示好了。阿囡有什麼反應?」

 

「你知道嗎醫生,兩天前我甚至發了短訊,向她道歉我語氣重了。她卻已讀不回。」

 

我微微點頭,目光不離開她:「當母親不容易吧!」

 

「不容易啊。」她搖頭說。

 

「但你得嘅。」

 

望著她步出診症室的背影,我再次發覺,每個不幸患病的人,其實都是某種意義上的生還者。尤其在世紀瘟疫肆虐之時,恐懼驅使人人自危;當荒島能夠彼此連結,那份生命間的溫度,也為我的工作帶來一點點光。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