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榕專欄

與小屁孩鬥法

作者: 李維榕博士

原⽂刊載於信報財經新聞專欄<故事從家開始>

攝影：阿執司

我每個月都要與一個上海診所作家庭治療的示範，十年如一日。這次見到的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已經有大半年沒有上課。

據說他曾經在學校被同學欺凌，從此就不肯回校。他接受多次創傷治療。可是各種治療都沒有讓他返回學校，最後他們推薦他來做家庭治療。

父親很不解，他承認夫妻之間對孩子的管教方式，確實存有很大分歧，但是孩子不上學，與父母親何關？況且父母矛盾為時已久，而孩子不上課，只是最近的事。父親所提出的實在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我解釋說：「孩子出問題，都是需要父母處理的。父母關係好，也不一定容易處理；關係不好，他們的處理效能就會相互抵銷，力不從心。」

但這並不等於一味發掘父母的矛盾。很多經驗不足的治療師，努力改善父母的婚姻，卻忽略了協助父母解決孩子眼前的問題。

孩子不上課，是現代最常見的青少年問題。但是不上課是一個大題目，各式各樣的不上課，各有前因，如果沒有清楚的評估，真不知從何下手。例如上述那個青年人，當他的父母忙着爭論誰是誰非的時候，他就坐在一旁打瞌睡，好像完全事不關己。如此缺乏動力，又怎樣有能力面對學校生活的規律？

父母在爭論什麼？ 很有趣， 也很常見：父親責備母親過於放縱孩子，對他無微不至，把他養成依賴無能；母親卻投訴父親過於粗暴，不懂得尊重孩子，蠻不講理。其實兩個人的觀點都各有千秋，問題是他們說的是孩子，卻句句話都是針對對方。因此，刀光劍影，愈說愈氣餒，愈說愈無望。

但是如果說孩子無動於衷，我也沒有說得對。我們用儀器量度孩子當時的生理反應，發覺他的呼吸和汗腺都不停起落，表示他在目睹父母的爭執時，內心十分激動。他後來承認，當時很想加入父母的爭吵，他說：「如果當時容許我說話，我就會反駁爸爸的論點！」當我們給他機會反駁時，發覺他的論調，與母親所說的幾乎一模一樣！

像很多長期因為工作而夫妻分離的家庭，這父親在外地工作，只有周末才回家。母親與孩子習慣了相依為命，父親成了陌生人，這種家庭結構，往往造成母子同盟。尤其當父親回家總是怪責母親時，孩子自然挺身而出，為母親打不平。在這種情況下，無論父親有多大本領，也難以發揮。如果變成一張口就大篇道理，更是人人躲而避之。

父親想接近兒子，就必須爭取與妻子同盟，而不是讓孩子全部霸佔母親的關注，更加不能強把孩子從母親身旁拉走。偏偏是父親把所有不該用的方法都用齊，即使他的想法更好，也是孤立無援。

但是我們在了解父母的關係模式之餘，千萬不要忘記我們的主要任務是把孩子送回學校。

我問孩子：「為什麼不上學？」

他的回應很讓人費解：「每次都去到學校門口，就是進不了去！」

怎麼去到門口，進不了去？

原來是母親開車載孩子上課的，但是每次到了門口，孩子都不肯下車，是他自己告訴我們的：「每次都跟媽媽糾纏起碼半個小時，最後還是把我載回家去！」母親也投訴這個任務讓她心力俱疲，最後只有放棄。每天都要如此大戰三百回合，怪不得孩子再也沒有氣力去上課。父母無論怎樣幫他打點一切，也只能送到門口，要走入學校，是孩子自己的責任，誰也代替不了。談起父母總是屢戰屢敗？孩子十分得意地露出開心的笑容。

好不容易讓父母同意坐下來，商討如何為孩子安排家中作業，不讓他閒着。父親提意每天要花兩個小時溫習英文。孩子立即靠到母親身旁，在她為他準備的時間表上，寫上：No！我不要用兩個小時溫習英文。

母親隨手把時間表交給父親，說：「他不同意，我們另定一個方案吧！」

父親洩氣地望着我！好在我在雲端另一方，躲開了他那又生氣又無奈的眼神。

但是父親沒有放棄，他逼着我回應：「如果這些辦法都行不通，怎辦？」一連串的問話，長篇大論，太多的不解、太多的疑問，無論怎樣回應他，他都說「你說得對，但是」，那麽多的「但是」把我都弄糊塗了，母親更是滿面的歉意。糾纏了好一會，最後，父親對我說：「我給你一個例子，例如你的孩子不上學，有人還要你帶他去吃大餐，這不是反而獎賞他不上學嗎？你會接受嗎！」他指的當然是母親。

母親也在後面為自己澄清：「叫你帶他出去吃飯，是因為他心情低落，並非賞他不上課。」

兜了一個大圈，原來父親最擔心的，就是說不服老婆。父親見我終於明白他的焦慮，如釋重負，我們都釋懷地笑了。

父親的憂慮不是多餘的。眼前所見，母子聯盟真的不容易打破，這也是首先要面對的困難。

記得一個小男孩曾經這樣問他的父母：「我只是一個小屁孩，你們怎麼就沒我辦法呢？」

答案是：因為小屁孩有媽媽撐腰，勢力就其大無比！

父親也終於明白，父母不同盟，在孩子面前必然敗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