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榕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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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ct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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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苦生別離
作者: 李維榕博士
原⽂刊載於信報財經新聞專欄<故事從家開始>

攝影:阿執司
在佛教的八苦中,很多人都認為別離最苦。這天見到一對母子,讓我更加明白這個道理。
這孩子剛滿九歲,口齒伶俐,說話比他的年齡來得成熟。據說他會問一些很俱哲理的問題: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為什麼做人那麼苦?母親說他們很喜歡作pillow talk(枕頭談),無所不談。
母親與父親在孩子還沒有出生前已經分手,一直以來母子相依為命。孩子補充說,他還有外祖父、外祖母、及外外祖母。
少有的四代同堂,雖然不是住在一起,也很難得,就是沒有父親。
沒想一提到沒有父親,孩子和母親都同時跳起來說:有呀,怎麼沒有?
看來母親很成功為孩子維持一個完整家庭的形象,孩子好像總覺得父親仍在那裡,即使接觸不多。母親解釋孩子十分貼心,很關注她的情緒,她有什麼不高興,他都看在眼裡。其實她也何嘗不是一樣? 孩子的心態,她也同樣瞭如指掌。很密切的一對母子!
母親說兒子喜歡看書,他正在看《西遊記》,書不離手,問起他來,他也很细心地為我講解裡面的章節。
這分明是個乖巧的孩子,就是太乖了,尤其不想談任何負面的情緒。但是聽到母親談起她對將來的打算,他倒真的有點緊張了,堅決不同意媽媽找新男友。他搖頭擺手:「不要,不要,爸爸回來怎辦? 」父親已經走了九年,原來他還在等他回來。
如此小心翼翼的孩子母親究竟擔心什麼? 她說:「就是擔心他太聽話了!很多事情都藏在心裡。」
我們也察覺到,孩子可以隨意地與你閒話西遊,就是不談家中任何不如意的事。很多沒有安全感的孩子都有的取向,以為拚命壓制自己的情緒,問題就會消失。他不斷看着母親的臉,好像要從她臉上找到一種肯定,証實一切都沒有問題。母親知道,自己的情緒都寫在臉上,孩子一目了然,稍有不如意,孩子就會趕來安慰她。她說:「這也是我最擔心的,他太重視我了。」
我們正在想,這母親相當明智。她明白當母親與孩子過分親密,他們就會容易錯過很多自我發展的空間。但是道理誰都知道,做起來就不容易。幾經周折,母親終於坦白承認:「其實,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孩子愈來愈不再那麽親我。有時我放工回來,他忙着看書,一問三不答,我想與他談談話也不成!」
孩子聽着,立即飛身撲向母親,像樹熊一樣把她緊緊抱着,從一個表達成熟的小男孩,搖身一變成為大嬰兒。母親抱着孩子,竊竊私語,淚流滿面。那種難分難解的彼此牽制充滿張力,緊緊地籠罩着在坐的每個人。怪不得小男孩完全不談任何負面的事,他把母親抱得更緊,生怕保護不了她。
團隊裡的精神科醫生細心地給她們講解孩子長大就需要離開母親的道理,她的講解到位,對母親也表達了深切的認同和支持。沒想母親才抹乾眼淚,一聽到分開,忍不住又淚下如雨,孩子立即把紙巾遞給母親。他已經熟知我們的紙巾放在哪裏。
母親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來,她一邊擦着眼淚一邊說:「這兩個字不能提,一聽到要分開,就會情緒崩潰,孩子也不喜歡聽這話,他現在也是變得十分不安。」
知道了,原來連提也不能提,我們得罪了。孩子本來與我們交談甚歡,現在都不想睬我們了。
我們靜靜地陪着,不敢提出干擾。都說別離苦,其實孩子的最早經驗,都與分離有關。人的一生,就是整個生離死別的過程。由離開母體開始, 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分離。與母親的分離,是孩子經歷的第一個創傷,其實長大後的離別,不過是重覆兒時的傷痛,每次都是同樣牽腸掛肚,痛入心扉。
孩子離不開父母,很多人都當行為問題去處理。但是研究兒童創傷的專家告訴我們,硬把孩子與父母拆開,不但對孩子造成傷害,對父母也是一樣殘酷。
夏天前有一位母親帶着五歲的女兒來找我。她想讓女兒參加夏令營,但是女兒怎樣也不肯離開母親,同起同卧、連上廁所也必須互相守望。也是本來談得好好的,但是一聽到我說不能這樣黏着媽媽了,立即變臉,哭鬧了好久,誰也按不住。另外一個九歲的女孩,與母親是連體嬰,誰敢分開她們,她就向誰尖叫。
我想起自己三歲時,照顧我的保母不知何故被解雇了。我拿着小板凳,天天坐在舊宅的鐵柵前,等她回來。那一道大鐵柵,那一份刻骨銘心的等候,以為早已遺忘了,沒想看到每個孩子的掙扎,都會勾起自己兒時的無助。我少時有個別名叫「淚包」,不知道何來那麼多的眼淚!但是我知道,因為無論多少淚,都哭不回你失去的人。
與孩子工作,治療師也要容許自己重訪兒時的無奈,才能明白孩子的心態。其實母親並非不懂要放手,她找我們,就是想放下那股無法承受的分離之苦。這是一種需要開刀的手術,一刀切下,血肉模糊,稍一不慎,將為母子帶來更大傷害。
分離的另一面就是被拋棄的焦慮,這才是每個人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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