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榕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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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ec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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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精神病人的剖白
作者: 李維榕博士
原⽂刊載於信報財經新聞專欄<故事從家開始>

攝影:阿執司
這個十八歲的青年人,與常人無異,但是卻大半年不能上課,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個月。接觸過他的精神科醫生都懷疑他是否真的有病,可是他說常有幻覺,聽到聲音。他又把手伸出來給我們看,手腕上滿是自殘的傷疤。他的父母也說,青年人曾經企圖從家中跳樓,是他們拚了老命才能把他制止的。
孩子出了這樣大的問題,父母當然不知所措。他們都是勞動階層,不知道如何應對,只有盡量保持冷靜,讓滿腔焦慮溶化在柴米油鹽的生活節拍中。
既然孩子生病了,他們就把他當作病人,交由專家處理。既然是病人,就不應該以正常標準作定義。在這種情況下,一般父母都會把病人當作很小的孩子來照顧,甚至把他們當作弱智。
在父母面前,青年人也真的表現得像個很小的孩子。他會因為母親沒有給他買玩具而投訴,母親也會如此形容他說:「最近乖了,沒有再吵着要買玩具!」這完全不像一個十八歲青年人的母子對話,更像是一個六歲孩子的母子互動。
但是青年人對我們的表白,卻完全是另一回事。他說自己喜歡哲學,身旁總有幾本談哲理的書,他形容自己是個愛思考的人,不停地動腦筋。他家族的親戚很多,父親一邊就有兄弟姐妹六人。他們關係密切,來往緊密,但是不知何故,大伯與父親發生了矛盾,變成怨家。父親不停嘆氣,承認這令他很傷心,他說:「又不是父母給我們留下大量家產,完全沒有可爭的地方,都是一些小誤會。」
青年人對大伯卻恨之入骨,一提起他便咬牙切齒。原來青年人是祖母帶大的,祖母對他的影響,比父親來得更大。祖母對大伯明顯地有所不滿,對於一大家子人的恩怨情仇,父親的自我保護方式,就是視而不睹,盡量減低事情的嚴重性。一個家族長期隱閉的負面情緒,全部被青年人接收了。
明白這一點,我們開始探討青年人如何理解他所接收到的人際關係訊息。很快就發現,他很留心家人的對話,尤其親戚之間的言談,每一句低貶或批判的話,他都聽得清楚,仔細琢磨。每一句有批判性的話,他都在心中回覆,只是沒有說出口來。
他說:「自少他們就不斷把我和其他表兄妹比較,無論我怎樣努力,都不被認可。他們的每句話,我都牢牢記着。」
父親在旁勸阻:「你不用太介懷別人的想法,他們也是無心,說說罷了。」
青年人聽了,立即爆炸,喝止父親的解釋。原來誰的話他都忍着,就是父親,無論說什麼,都會發作。父親有點尷尬,不再發言。倒是母親,與兒子好像有一種默契,不像父親的格格不入。但是並不等於母子之間很融洽。他對母親的言談,同樣是在內心一句一句的反駁。
例如,當母親說:「他最近乖了,沒有鬧着要買玩具。」
他就心率加速,手汗倍升。問他反應什麼? 他說:「她說錯了。並不是我變乖了,只是我對玩具失去興趣了。」
同樣道理,無論父母說什麼,他在内心都有一個回應,不是暗地裡反駁,就是默默地糾正。怪不得他不去上課。精力全部放在這裡,哪有餘力去應付外面的世界?
怎麼會有如此奇怪的現象?一個孩子如何處理人際關係所接收的資訊,是從少就開始的一種重要學習。大腦會告訴我們,什麼資訊很重要,要好好貯藏;什麼資訊不值得關注,應該盡快丟下。這也是一個成長的過程。而這個青年人,好像只接收家人的訊息,並且久久不忘,腦海裡塞滿了整個家族的聲音。原來並不是他有幻覺,他聽到的聲音都是真的,是多年來一家三代所積累的噪音!重重地霸佔了他的整個心靈。
父母親也很驚訝,父親說:「原來他每句話都聽得那般入心?」
我問他:「在你成長期間,有沒有經過一段反叛期,載上耳機,用轟天動地的音樂,蓋過其他聲音,這樣你就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他惘然地搖頭,原來他也是一個癡心的孩子。像他父親一樣,在正常時間從不放縱自己,只有在失控的狀態中,才有機會表達內心的忿怒和敵意。
協助這個青年人正常成長,需要一個願意為他投入的治療師。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地剝開他的外衣,重新塑造他處理人際關係的意識,讓他只聽到需要聽的聲音。好在他醫院的精神科醫生,在藥物治療之餘,同時答應為他及他的家人提供心理治療,一個飽受困擾的青年人,眼睛開始發出希望的亮光。他在反饋表上寫下:是時候學習成長了,再也不能依賴父母的保護。
記得我老師也有一個案例,一個聽到聲音的女士。老師對她說:「你聽到聲音,是因為你丈夫的聲音太弱了!」他的治療方法,就是加強丈夫的聲音,讓他為妻子滿腦子的雜音驅魔。這好像是匪夷所思,但是夫妻關係親近了,妻子的心魔也就平服多了。
面對大埔大火災所造成的傷痛,在此衷心祈盼每個受害者和他們的家庭,都可以走出難關,找到療愈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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